人的一生，什么是关键？这个问题常在我心中萦回。

我并非教育专家，大道理说不上来。唯有谈谈个人体会，野叟献曝，和读者们共同切磋。

我六岁启蒙，在济南读小学。席不暇暖，卢沟桥烽烟突起，“华北已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”，父亲带领全家逃难到上海。寄住在大伯父家——慕尔鸣路（今茂名北路）德庆里1弄15号，全家大小五口挤在客堂间，体验十里洋场小市民生活。我在民智小学（今威海路第三小学）插班读三年级，该校由著名教育家龚冰主办，是当年上海名校之一。小学毕业后，我考取育德中学，只读了一学期。父亲因病去世，经济发生困难，全家由母亲带领回到家乡溧阳。

我在家乡读到初中，有幸遇到一位非常好的数学老师——狄嘉福先生。狄老师认真负责诲人不倦，因材施教谆谆善导。他教平面几何，课内讲解有条有理，而且在课外耐心辅导。我和几位同窗好友迷上了求证几何难题，教科书里的习题全部做完后，狄老师给我们介绍参考书。我们专挑著名难题：“九点圆”、“西姆松线”……题目再难也不怕，只觉得好玩。整日浸淫其中乐此不疲。同学之间互相攀比，看谁思维敏捷求证严谨。后来才知道，平面几何源起于古希腊欧几里得，其特点是从少数几条公理出发，建立起严密的逻辑推理系统，可以训练人的思维。如今回想起来，我少年时的这段历练受益终身，为科学生涯奠定了坚实基础，狄嘉福老师之惠也。

抗战胜利后，大伯父资助我到上海读高中。先在光夏中学读一学期，再转学到其美路的一间私立中学。该校在上海称不上名校，但师资阵容确为一时之选。

当年金融体系濒临崩溃，十里洋场物价飞涨。公教人员上午发薪，往往下午就贬值过半！大学教授为生计所迫纷纷到中学兼课。我们不少老师由复旦大学名教授兼任。国文老师是中文系主任著名古典文学家陈子展教授。英文老师是外文系主任陈弼猷教授。教白话文的国文老师是知名作家丰村。专精先秦史及老庄哲学之扬州宿儒范耕研老先生教历史。考取公费留美的青年才俊顾汉英老师教数学。我们学生有福了！范耕研老师培育我对历史和哲学的兴趣和理想，以史为鉴，以哲为纲；报考大学时，我曾想填历史系或哲学系为志愿。陈弼猷老师以《密勒士评论报》为教材，使我们通过学英文接触现实社会，在这份进步刊物潜移默化下投入学生运动，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，这是后话。对我影响最深的是陈子展老师，我还记得，陈老师身穿一袭深色墨尔登呢长衫，在讲台上用湖南口音朗朗吟诵，所选课文全为文言文，许多是先秦古文，虽然难懂，却为学生打下坚实的古文基础；培育了我对古文的兴趣，虽然没有走上文学道路，在文字功底方面受益匪浅惠及终身。更重要的是，陈子展师不阿权贵之书生本色及耿介禀性，是我们为人处世的榜样，令人缅怀和景仰。

1948年初夏，离高中毕业只有一个月，我和其他五位同学因参加学生运动被开除。升学无望，回到家乡溧阳，我在农村基层工作了八年。 1956年以调干身份考入浙江大学电机系。学业荒废了八年之久，想跟上同学大多为中学高材生的班，其艰难可想而知。一年后，我不仅跟上了班，成绩竟高居全大班150位同学之首。我不避嫌提及此事，是想以此说明中学教育之重要性。初中狄嘉福老师打下数学基础及寻根究底一丝不苟的学风，高中范、陈、顾、丰及陈子展诸师之言传身教，对我一生有决定性作用。中学是关键！我大声疾呼。

道理其实很简单。中学生处于青少年时期，各方面尚未定型，具有很大的可塑性。学什么？怎么学？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？中学老师之言传身教对学生成长有决定性作用。我是过来人和受益者，相信许多人与我有同感。大学教育当然很重要，但有了中学的基础，即使进不了一流大学，只要具备基本的实验室和图书馆等条件，加以网络无远弗届之便利，有志气的学生可以自学成材。

我和浙江大学的一位挚友谈及此事。他说：“中学是关键，我同意。但关键作用如何体现是关键之关键。 ”话中有话，我问：此话怎讲？他接着说：“我辅导儿子从初一到高三，发现如今中学生从早到晚整天埋头苦读。你知道吗？那些专为应付考试的书山题海，考过即忘，大都无用。 ”我说：我写此文的目的就是要提出这个问题。家长及老师们应该为青年学生着想，韶华易逝，青春难再，何必逼着他们去走独木桥挤窄门？在中学阶段奠定学习和为人处世的基础，即使进不了名牌大学，有志者事竟成。当年爱因斯坦读的苏里士高工称不上欧洲一流大学，并未妨碍他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。他说：“是的！如能化解名校情结，使中学生从书山题海中解脱出来，让他们焕发青春活力，自由自在地学习，前程无量。 ”